2010.1.30
作者:方
放下認識這群人的感動,放下學習的雀躍。剩下,沉默著的,是面對臨死者,我的老友,欲亡未亡的現在。
我好奇死亡,我在意自由。在意此刻通往死亡之路,是否依然暢通,若意欲仍存。意外發現,溝通被先行抽離後,之於此路的存在。
從可以移動身體,到另一院舍讀報,到只許你移動到廁所、澡堂,不用一個月。再一個月,你被移動到你所謂不好死的床上躺著。然後,「我們」就移到了那裡。
對於一個擁有完全的自由可以決定自己要生要死的人,作為他的朋友,我專注而忠誠的企圖守衛,這樣的自由是否一直不受阻。
第一天,你的手被缚。你要我摘掉氧氣罩,然後說:「拔掉就解脫了」。我把護士找來,我們三人共同確認,只要你簽放棄急救書,你就不用受這些苦,你的手就不用被綁著阿。待護士走遠,我說:「原來你是可以自己決定的喔,一定有很多人希望你留下,但,真的不知道哪個對你比較好......」「……(沉默)」「我等下有課,先走囉」「好」。
第二天,你的手仍被綁,我問。護士說,昨天有比較乖(乖?),但仍想去拔,所以綁著。再把呼吸罩摘掉,你使勁混濁的聲音說:「不要,不要再帶上了。」護士聽到開始說:「你要加油阿,我們都這麼積極努力你看@#$%$*......」「你如果真的不要,就說一聲」旁觀者打斷勸活,語氣堅定的說。「不然,就給自己多一點時間。」伯閉上眼,點點頭。一樣,隨後告課離開。(馬上覺得自己很不該,媽的,誰能回答這問題?)
至此,你發現,那路上他身邊的人的意欲,很容易就可覆蓋過他,無論你過去多性格。或許,是因為表達變困難(插管說話很不舒服且含渾),也或許,是因此刻的到來,鬆動了你與他人的原本關係,你還在驚訝還在熟悉…。
路,還通嗎?
還通吧,雖有點勉強,但還通著,還通著。
就只是隔一天,二次急救,你不再被判清醒。不再點頭或抬手,更不再言。沒有了習慣的溝通方式,我開始在你身上恣意尋索其他孔洞……。也可以托夢給我,若有的話,我說。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你守的那路,在行者形影不再清晰後,開始不再小心翼翼的大塊大塊剝落。
我憤怒卻無以抗衡那些越增越多,未經確認就決定他身體向生的所有正當作為,只剩孱弱的提問「現在是誰可以決定他要不要放棄急救?」
沒有法定親人、配偶;他的意向,在過去的他,和入院後昏迷前,曾接受插管後又多次企圖拔管間,沒人敢下去確定。「那,就依著醫學倫理、尊重生命、依著教義吧,努力讓他活總不會錯。」(你要學著習慣這樣活著!)
然後我把你,從一個「擁有完全自由可以決定自己要生要死的人」變成「人若還有意欲,在沒有了使動身體的可能後,溝通還如何可能?」,再轉為「有人不要這樣活著,我寧願死去,但我再無法使動我的身體,告訴那些此刻掌控我身體的所謂清醒的人們。卻見他們以生之尊、活著比死去更好的信念,努力於盡一切可能(呼吸器、升壓計、人工血管、洗腎、換血、留靜脈針頭、鼻胃管…)充脹我的身體,使我難以離去。」「如此溫柔暴力!!假生之絕對,恣意在我身上穿 刺 流 連!」(雖然雖然這樣,每天都會有人來看我、摸我,原來還有這麼多人,會為我流淚...)
接收不到來自你的回應,在惡之華收工的那週三瀕臨界點。
我看著、觀著、品嚐著,看護把一長一公尺餘的抽痰管,從你的左鼻孔推進、轉、吸淨、抽出,然後是你的口腔,你的氣切孔。接著「爺爺我們來吃飯囉」,將奶和藥粉混均導入鼻胃管,後是水,「好,我們吃飽了」她說。
再無法更確定。只要,只要能對上你的意思,一個眼神也好,我就可以幫你,對自己行兇,而無所懼。然所有只是左手握著左手,分不清那握是我是抽慉還是你。
再隔一天,再進加護病房,醫生說,治療方向改為盡量不痛苦的方式進行了。(是,不用我了。)
靜下,面對,承認。
即便擁有你活了大半輩子的個性,但對於現在的你,我仍無知,非常。生發的,只是更多的我,這個旁觀者自己。躺在床上的,已不是你,是我。
是我多想決定自己的存亡模樣,而不是被決定;是我多麼無法忍受身上這麼多侵入穿破手還被缚!是我多想抗拒生之於死的壓倒性正當,是我,多不想習慣或害怕,在根本無知之前……。是我是你,是那些可能。
分離了,因不知如何溝通而一鼓腦兒全摔在你身上的,我的意欲後,再去看你。
你的手,仍然受縛。醫生說,不確定有沒有意識,聽不聽得到,但似仍要靠近管子所以綁著。
拍宣傳照那天,看著撲白的身體,突然明白一直問為什麼所刺不破的界限。
倒數第二天,隔著背板,腳底湧起另邊傳來的震動,如此搔擾靠近就快跳起來。
最後一天,我閉上眼,不再追索舞者。剩一人,剩聲音,熊熊燃著整座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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