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思靚 (樂生保留運動參與者)
繼2009年冬天的《惡之華》,秦Kanoko決定將黃蝶南天舞踏團2011年公演新作《祝告之器》的表演場地,選在樂生院舊院區臨時納骨塔邊的特設帳篷,作品依舊首先獻給長年居於樂生院的阿公阿嬤們。這個既未能依現行法令公佈,亦未經亡靈們逐一允諾,遂由樂生療養院方宣佈正式啟用的鐵皮納骨塔,該是全院區平時最熱鬧(人氣旺)的置高點,也有一些院民,在提及這個未來的家時,管她叫作院裡的「大違章」。該座違章的前址(1952-2009),因位處捷運新莊線施工所在地的首衝邊坡上,連同喜一舍、貞德舍、老市場等空間,均屬非續住並且已拆除的區域。
接著我想起了,院裡頭關於違章建築的另一些事兒。
早在那個必須寫假條,獲經院內輔導員批假才得以外出的年代,一些因顏面或四肢神經受侵蝕而萎縮的院民,索性在院區找塊空地種菜,或者就在自家屋子上方,搭起了養雞養狗用的寮仔,再託人拿到外面去賣,以賺取補貼生活的費用。院民茆阿伯這幾年來打造的二座「別墅」,原地便是荒廢許久的空寮仔。除了搭建時用的建材,撿拾自院裡四處被拆毀的房舍,整座寮仔更是靠阿伯在入院前,學師仔偷師習得的本領徒手完成的。於是乎,日本時代護士宿舍(今捷運機廠用地)的檜木板,成了寮仔的部份外牆和腳踩的木橋;全院區就剩下一張的日本時期檜木製床,也被阿伯以一台手扳車給拖進了他的草寮仔;天主教會坐壞了的椅子腳,再加上壞掉櫃子的門板,把原來的單人床釘釘湊湊成了King size的雙人床…。
年輕時期,為求生存而展開的自食其力生活,成就他們勞動不已的身體本能,成為今時我們眼裡展開獨立生活的希望。數十年以來,那一個個被隔離在樂生院裡居住著,無論如何也要想盡辦法相互扶持活下去的眾身體,正是以肉身抵擋捷運工程挖土機的院民的同一個身體。或許,他們其實是在各個現場,預先你我好幾步地,操演著現在每一回合的抗爭。
現在的樂生,正是這麼一個在日覆一日生活場景中,驅使人與失去面對面,更甚回頭轉過身來,讓過去無法輕易成為過去的場所。
這箇中意謂,與秦Kanoko所追求的表現性,冥冥之中指向了同一件事情,她說,「很久以前,當我還在北海道跟栗太郎老師學習舞踏表演時,他告訴我,他的老師(土方巽)說過,『舞踏,是找到生活的一個方式。』一直到在樂生,我才知道了那句話真正的意思。所以樂生,是我的老師!」
書寫至此,我竟是想起了,為一場在大樹下開唱的音樂會才前往院區,初認識樂生院民的2005年八月,那場命名為【音樂.生命.大樹下】828行動的表演結束後,我從一名觀眾漸漸成為阿公阿嬤口中的「學生」。同年隔月的925行動,同樣一個由鋼管和木板等帳蓬建材搭設的露天舞台上,我初次遇見這位,形容她自己是面對著納骨塔裡亡靈,為美麗和生命而跳的日本舞踏家--秦Kanoko。
是在回想的現下,我確立了這個始終在心底盤懸的問題:「除了支持樂生保留自救會和青年樂生聯盟七餘年來未曾間斷的政治抗議行動,活在現在的我們,在出入她們的生命故事以後,該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思或者說是信仰,參與我們所無法親臨的(過去了的?)現場?」
不,腳踩在一道道裂縫與藤蔓並列滋長的院區路上,秦Kanoko讓出她的身體,將表現化作為文化行動的中介者,一跳再跳地提醒我們,「一輩子以院作家的漢生病患,仍生活在緊急狀態中」,這般屬於樂生院的危險,無法只是過去了的歷史,也是感同身受者的現實!
樂生的種種經驗令我看見,抵抗的基因好比沉睡的記憶,她們從未曾離開過身體,究竟舞者們在演出中所盛裝,(正.被)召喚出的身體表現性為何?何以奪回抵抗的意念是重要的,又該如何察覺生活中與其相關的更多重可能?必須,試著讓身體首先回到你我各自所生存的共同(現實)裡!無論是身為想看一場演出而走進院區的觀眾;又可能相反,是因為支持樂生院保留的機緣而來看表演,這一回,我們已經走在與現實相遇的機會點上。
於是,在出入樂生以後,在某個記憶巧然現身的時刻裡,我們挨著這條死者與生者緊貼而成的生命的陵線,身體勢將在世界中重逢,牽引出一條又一條的,你的我的逃生的線。
註:本文為《祝告之器》第二波 EDM 文章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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